2013年4月23日 星期二

吾愛吾師



  在大陸出差期間收到妻來的簡訊,說我一位國中同學在找我,而且很急,要我一回台後就趕緊與他聯繫;我看著簡訊上“王吉富”三字,還真努力的想了一陣子,終於想到那傢伙是班上的惡勢力,還曾霸凌我,這樣的人我避之唯恐不及,還叫我跟他聯繫,實在想不出跟他還有什麼瓜葛;但回台後,又接了幾通來電顯示不明的電話,以為是大陸客戶的來電因而誤接。
  王吉富的聲音已不似當年,他先是禮貌地問候了我及家人,便切入正題說:你還記得我們那位教公民的丘老師嗎?在他不斷提示下,我仍舊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想起有這麼一位老師,他接著說:他身體不太好,住在台大安寧病房,他不斷跟我說要找你。我很納悶他找我的原因,但王吉富似乎也只是傳話而已,掛電話前他的叮嚀是:快去看看他吧!可能拖不久了。
  我仍舊很掙扎,但畢竟曾有過師生之緣,於是利用午休時間去了一趟台大安寧病房;初見面時,我們兩人幾乎都已不認識對方,丘老師躺在病床上還帶著呼吸器,直到我報自己的名字時,他才硬撐起身子把眼睛瞪大了看我並抓住我的手說:現在都還好嗎?我點點頭,他感到有些安慰,然後仰頭像洩了氣似的又躺回他的枕頭上:三十多年了!我一直為這事耿耿於懷,以為你就將因此而氣餒,但現在看來還好,是我多慮了。我莫名其妙的對他笑笑,他想咳痰,要我順順他胸口,我照作著,覺的眼前這位老人好像一輩子都在為他剛才說的那事贖罪似的,正想著,他又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對我說:老師要跟你說聲對不起。
  說完他不停的想咳痰,臉脹得通紅,我只好叫護士來處理,自己退到走廊上去,護士處理過後匆忙跑出來問我:你是家屬嗎?我搖頭,另一名護士從護理站跑過來說:通知仁愛之家。我趁慌亂中離開,再接到王吉富的來電時,他已過世,時間正是我去看他的第二天。
  對這樣一位我已不復記憶的老師,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離開人世,尤其對我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都讓我寢食難安,我一定要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經我明查暗訪的結果,原來他要道歉的對象是其他班一位與我名字類似的同學,那位老兄當年涉及一件偷竊案,而當時作為管理組長的丘老師向警方提供了這位同學的素行資料,經過半年才澄清,也因此使這位同學輟學,丘老師是對自己向警方提供資料這件事內疚因而臨終前要親自向這位與我同名的學長致歉,才導致誤會的。
  我後來只要一個人沉靜下來,就會回想起這件事,果然讓我重新整理出了一些頭緒,也慢慢開始理解。丘老師任管理組長期間,早上總在校門口盯著孩子進學校,有衣冠不整的,有邊走邊吃的,也有關大門時仍懶懶散散姍姍來遲的,都逃不過他法眼,一律被叫到穿堂上罰站,直到朝會結束後才放回各班去。那一天,我因遲到也被罰,結果進教室後接著就是英文小考,我因準備不足未能及格,便又被罰站在教室後面,當時丘老師正巧經過,見我被罰,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次日我進校門時被他叫去問:昨天你又為什麼被罰?我回答因考不及格被罰;他又問:上學遲到功課又不好怎麼辦?他摸摸我的頭,我很不服氣的說:要不是我早上被罰站在這裡,就可以多背一段課文,也不致被罰了。他被我這句話驚醒似的說:原來是老師害你的。我不肯示弱的點點頭。從那一天起,再沒有一個學生因衣冠不整或遲到而被罰站。
  公民課時丘老師常出一些題目教大家回去準備後到課堂上來發表自己的看法,有一次他出的題目是“罷課”;其實公民課在當時是被學生極不重視的一門課,所以將他交代的功課也留到課前找一些報章雜誌胡亂抄抄了事。那一天他點名讓我來發表自己的意見,我將抄來的文章唸了一遍,他聽了事後對我大加讚揚,我也樂得自鳴得意起來,哪知一位同學嗆聲,說我是從雜誌上抄來的,他臉立刻沉了下來,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他看我的表情也很尷尬,就勉為其難的說道:還是值得鼓勵,畢竟他對這個題目用了心,用心就好。
  經過這件事後,我為了不讓這樣的歉意累積在我的心裡成為一種負擔,所以又透過關係打聽到了這位同名學長,他是一名建築工人,從手掌上的老繭看得出來,我遞給他名片時,他很訝異有一位跟他名字這麼類似的人,他遞給我一根菸,我刻意吸煙想如何告訴他這件事,但竟不知如何啟口,他說他以後再也不相信什麼姓名學了,有一樣的名字卻沒有一樣的命運,我拍拍他肩膀說:說不定我想跟你互換一下身分呢?他笑我跟他開玩笑,我單刀直入的問他:如果國中時沒發生那件事,你會輟學嗎?他想想說:我真的不是唸書的料,那件事後我終於可以讓父母別再逼我唸書了。我聽了有些訝異,所以那句道歉的話也就深埋心中了;臨離去時,我還是輕描淡寫的說:國中時有一位姓丘的老師你還記得嗎?他搖搖頭,我也就沒再說什麼,讓那份歉意成為我永遠的負擔,不也很美嗎?
  今天有人作錯了事總要找藉口,或者根本不認為那是自己的錯,甚至有別人錯在先,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犯錯於後,再也沒有人會像這位老師一樣,深恐自己的行為影響了學生的未來,他的對與錯又何嘗是表面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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